两年前，当我开始写《重新思考》时，我以为这只是一场个人的思想实验——在一个被算法裹挟的时代里，为自己保留一方安静思考的角落。

但渐渐地，我发现了一个悖论：越是深入思考，越会意识到思考本身不应该是孤独的。

这个发现，源于我在明尼苏达大学和罗切斯特大学读书时的一次次课堂体验。那些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课程，从来不是教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独角戏，而是那些需要你课前啃完艰深文献、课上与同学激烈辩论、课后反复咀嚼的研讨课。

我记得在一门精神分析理论课上，一位同学提出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问题：「如果防御机制是无意识的，我们又怎么能意识到自己在使用防御机制？」这个问题打开了一扇门，让整个课堂陷入了长达两小时的思辨，我们从弗洛伊德谈到拉康，从意识的结构谈到语言的局限。

那天晚上，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，脑子里还在回放那场讨论的片段，突然意识到：真正的学习，不是发生在我读完那本教材的时候，而是发生在与他人思想碰撞的那个瞬间。

这不是我的主观臆断，而是有扎实的心理学研究作为支撑。

教育心理学的大量实证研究表明，协作学习（cooperative learning）对认知和社会发展都有显著的积极效果。Johnson & Johnson (2004) 在「Teaching Students to be Peacemakers」项目中发现，参与协作学习的学生不仅学业成绩提升，而且对知识的长期保留能力更强。

更有意思的是 Tindale, Stawiski, & Jacobs (2008) 在《共享认知与群体学习》中提出的观点：群体学习不是简单的信息叠加，而是通过成员之间的互动，产生了一种「共享认知」（shared cognition）——这种认知结构比个体学习更加稳固和灵活。

当我读到这些研究时，我想起了 Barbara Oakley 在《学习如何学习》课程中提到的一个比喻：当你在解题时反复检查却发现不了前面的错误，与他人合作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——他们可以填补你思维上的空缺，建立起更强的自我纠正能力。

从这个意义上讲，与你一同学习的人，就像是你大脑的「外部扩散模式」。这个比喻非常精妙，因为它揭示了学习的本质：不是单向的信息接收，而是多向的意义建构。

但在这个时代，我们似乎正在失去这种能力。

算法推荐让我们越来越习惯于「独自消费内容」——滑动屏幕，点赞收藏，然后忘记。信息过载却思考匮乏，我们被困在了自己的信息茧房里，看到的都是算法认为「你会喜欢」的内容，听到的都是与自己观点一致的声音。

在这样的环境里，我们很容易陷入一种虚假的「全知感」——我已经了解了所有重要的信息，我的观点是正确的，那些不同意我的人要么是无知，要么是别有用心。

这种虚假的全知感，恰恰是深度思考的大敌。它让我们失去了对自己认知局限的警觉，失去了对他人观点的开放，也失去了在思想碰撞中成长的可能。

所以当我决定把《重新思考》从一个人的写作变成一个社区时，我在想的不仅仅是「如何让更多人读到我的文章」，而是如何创造一个空间，让一群愿意深度思考的人聚在一起，在对话中重建那种已经越来越稀缺的智识诚实。

但我深知，并非所有的聚集都能称为「社区」。

一个微信群、一个 Discord 服务器、一个论坛——这些都只是载体，如果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，它们很快就会变成死气沉沉的僵尸群，或者充满戾气的争吵场，又或者是信息过载的垃圾堆。